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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信人: Akira (赌钱输光归家路费,连同4日食粮......), 信区: Rock
标  题: 被杂居的人--by颜峻
发信站: 荔园晨风BBS站 (Wed Sep 26 14:58:18 2001), 转信

被杂居的人

——从歌词认识国内新音乐

(一)



  “我准备好了 让我烂掉吧。”

  这是南京乐队PK14(The Public Kingdom For Teens)的歌词。我不知道对这
一代边缘 青年缺乏了解的读者会从中发现什么——但对我来说,垮掉一代作家的
影响、现实性、社会责 任感和贱民的痛苦感,已经贯穿了近几年地下乐队的思想
和生活;这句歌词并不能概括他们的 创作和歌哭,但至少为本文将要开始描述的
情景做了楔子。



  从崔健的人文主义、理想主义落幕,到唐朝、黑豹的形式快感的昙花一现,中
国摇滚乐 进入了90年代中期的尴尬局面;接下来张楚、郑钧等人的出现,带来了
多样化和折衷主义音乐 的尝试,加上媒体对摇滚乐一词的回避,“新音乐”开始
成为中国大陆一切有别于商业和主流 意识形态控制的音乐的代名词。而新音乐本
身,在欧美资讯的持续介入之后,在摇滚青年终于 回归生活之后,以加倍的原创
性和现实态度浴火重生,不但在音乐形式上善于综合或自发地创 新,也在歌词方
面达到了更加自由和复杂的程度。

  被称为“地下音乐”的新一代摇滚人,并不是都可以承担这样的赞美,他们门
类的庞杂 也不是三言两语所能梳理,但是列位看官,我们总是要开始,例如,从
烂掉的、愤怒的、卑贱 的、毒辣的这一群……



  “被杂居的人”这个题目来自微乐队的代表作《但是我仍然习惯在漆黑的晚上
触摸阴冷 的墙上微弱的佛光》,而左小祖咒(NO乐队主唱)也有“意识的我”和
“哈喇子的人们”这种 同样古怪的说法。事实上他们是从病句和错别字中开始标
新立异的,这一点从左小祖咒的长篇 小说《狂犬吠墓》中可以得到验证,用音乐
家大卫·谢的名言来说:“发生一次是即兴,发生 两次就是结构。”通过倔强和
直觉,他们建立了自身的结构,那个从一开始就脱离了文化体制 的结构。如果说
他们的音乐在不同程度上被噪音、不和谐和弦和反常规制作、演奏方法所吸引 ,
那么歌词,也同样使用着不同于以往的语法……排除更多的失败者不说,所有有所
建树的音 乐家,都因此属于这个杂种的文化。

  是的,他们是被杂居的,是被搅拌和打击的,从作品,到自身。在摇滚英雄失
去叛逆的 光环之后,新音乐从业人员不得不面临严重的经济和社会压力;而底层
背景——以本辑歌词为 例,在从事音乐之前,左小祖咒是船工家庭出身的退伍军
人,微乐队主唱麦子是来自农村的流 浪汉,舌头乐队多数都是工人——则带来了
强烈的现实性。我们说艺术家需要进入底层、学习 生活,但对地下音乐人来说,
他们不需要“进入”和“学习”这样的词,他们仅仅需要认识和 表达。

  底层,仍然是体制的一部分,通过流浪、瞎混和做舞会伴奏来脱离体制,是他
们通常采 取的方式。所谓杂居,我想,就是这种生活经验上的复杂,和文化艺术
启蒙上的混乱;当直觉 之门被打开,杂居者必然以蛮不讲理的方式建立自己的结
构。这,是我迫切想告诉你,我的不 了解地下音乐的读者的。如果你需要更多的
文本分析,也许舌头的《油漆匠》可以帮到一点忙 ——老百姓的修辞(明喻、影
射和寓言风格),口语(例如“纯人类的东西”,其中“东西” ,一个典型的模
糊表达),对官方语言的反讽借用(例如“作为反面教材”、“活在人民心中 ”
),叙事(当然,并不总是叙事)——有点乏味的主歌部分实际上是为一段漫长、
压抑、紧 张的音乐准备的,考虑到随后到来的控诉般的爆发,它显得阴险,而不
是幼稚。在一种以效果 为惟一目的的表达中,你知道,根本没有技巧的规则;底
层的直觉只产生一个技巧,那就是有 效。



  这样我们需要重新考虑歌词和音乐、歌词和诗歌之间的关系。当兰斯顿·休斯
的种族愤 怒变成爵士乐的时候,他是在朗诵,当艾仑·金斯堡向爵士乐学习节奏
的时候,他是在朗诵, 当朋克诗人佩蒂·史密斯最初带着乐手来到舞台上的时候
,她仍然是在朗诵。我们必须知道, 歌词是要被唱出来的,即便是说唱乐,也需
要严密的律动和节奏控制;从声音,到含义,歌词 在两个层面上和音乐融为一体
。谢冕曾经把崔健的歌词选入一本诗集,我想,这显然是对人文 精神和摇滚乐的
嘉许导致了对音乐的不敬。歌词就是歌词,配乐朗诵就是配乐朗诵,诗歌可以 变
身,被处理为音乐的一部分——阿兰·帕森斯计划的爱仑·坡,或者微乐队对其朋
友亢霖的 诗歌的加工——歌词可以学习诗歌,歌词可以启发诗歌,但就歌词本身
而言,它从来都不需要 诗歌的规则。

  我的意思是,我们应该怎样阅读歌词?

  或者,精力充沛的你,也可以考虑我们应该怎样抛开知识背景来阅读诗歌。




  还是继续讨论烂掉——微乐队也在他们的作品里唱:“我准备好了 烂掉/从生
下来就 烂掉。”这是多么可怕,如果一个人真的这样想。不幸的是,今天的中国
,的确有无数青少 年在这样的情绪中度过着他们有限的青春期。摇滚乐和另类文
化给了他们突破口,却不能完全 缓解他们的压抑,在教育、家庭、经济、性和社
会观念下面,各种形式的疯狂和苦闷在悄悄弥 漫。有声音乐杂志《自由音乐》上
刊登的读者来信可以证明这一点;从1998年6月到今天,南 京的地下文化网站“病
孩子”已经有了432447次访问量,从那里,也许也能找到一些解释…… 不可回避
的苦闷情绪,完全不同于崔健的“燃烧着痛苦和欢乐”和唐朝的“忆昔开元全盛日
” 的情绪,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弥漫着。

  不需要引用鲁迅的名言,真的摇滚乐也需要直面惨淡的人生。而颓废,作为一
种认识生 活的力量,如果不是毁坏了颓废者,就应该是给他们更多的真实。从那
些挣脱了和挣脱着颓废 的人身上,新音乐得到了尖锐的、赤裸裸的内容。破旧的
楼房、荒凉的农村被他们的感情紧紧 抓住,自身的边缘的社会角色、贫困(一个
月300元生活费大有人在)、外地人身份——在北 京,暂住证始终是外地艺术家和
打工者的心病,左小祖咒的《抱怨解决不了》和扭曲的机器乐 队的《证件》都与
此有关——很多人在纳闷,为什么今天的新音乐,尤其是摇滚乐总是有关痛 苦和
悲观;事实上,不谈那些有病而不善呻吟的歌词,我们必须看到善于呻吟,甚至为
更广大 的人群呻吟,是一种非常当下的责任。

  也许麦子为自己的微乐队写下的歌词,是最为扭曲、卑贱和灿烂的言辞。作为
业余画家 、流浪者、肺病患者和深受海子影响的诗歌作者,在乐队组建以后全面
地利用了自己的生活、 幻象和诗歌的缤纷意象,尽管他并不是一个善于驾御音乐
的艺术摇滚专家,但的确通过嚎叫和 悲歌,在华丽、密集的音乐中使用了这些歌
词。一些日常化的细节并非来自策略,而是直接来 自现实——烧煤,喝开水,女
人都到哪去了,墙角的抹布找不着了,去补鞋的我还需吃一百付 中药,农民房里
漆黑的晚上……而那些惊人的词语组合,密集而又自由,则在猛烈的鼓击和吉 他
音效中把绝望变成狂欢。

  不需要提起金斯堡了,因为在我们中间,有太多那样生活和表达的人。

  而价值在于,我们正在把绝望变成狂欢,在音乐的刺激中,以形式率领情绪,
进行治疗 ——但愿这不是惟一的治疗方式。



  左小祖咒,NO乐队的创建人,8年来从暴躁的no wave——80年代开始的一种地
下音乐, 以纽约和大坂的实践者为代表——声响破坏者,逐渐变成一个嗓音沙哑
的抒情歌手。但他的抒 情代表作是《苦鬼》那样的现实主义作品,而不是我们所
熟悉的爱情,刊登在艾未未主编的美 术杂志《红旗》上的那些晦涩的歌词,现在
已经被故事和贱民的生活所代替。他讨厌麦子,讨 厌用诗歌或情绪化的方式写歌
词,他主张打落门牙先吞进肚里。像《冤枉》,1998年在京广线 上写的歌,把车
厢里的一场玩笑变成了尴尬,“你已经行动,为了自在,自在是自由,自由是 人
权/可人权是政治!”他的荒诞感当然和对卡夫卡的迷恋有关,但是卡夫卡如果失
去了中国 现实的帮助,也无法左右这位著名流浪汉的情感。

  在所有同类型音乐和歌词的创作者中,左小祖咒是最为成熟地建立了风格的一
位。他的 《的》假想了一次去新疆的旅行,但最终又被一个满嘴口臭的家伙抓回
现实;他的《弟弟》虚 构了一个爱上了女艺术家的弟弟,努力进入艺术圈但只能
悲惨地死去;他的《抱怨解决不了》 里,隐藏着一个向外地人馈赠钱财的,希望
解决贫穷和歧视的人;他的《皮条客》则在如何浪 费时间这一问题上把自己分裂
掉——一个皮条客,和一个“诚实的婊子”。别扭的语法和反常 规的音乐细节,
为听众带来认识世界的新角度。他不只是要我们去认识下岗工人、妓女和小伙 子
,他是要用新的思维去理解社会,并进一步,表达爱。



  现在轮到舌头了。就像他们在《乌鸦》里唱的那样,“我想不管怎样,轮也该
轮到他们 了。”颠覆、讥讽、抗议、鼓动,是为了乌鸦的权力。这些被侮辱和被
损害的鸟,代表了沉默 的大多数,以及他们身上渴望爆发的力量。

  自1998年以来,舌头逐渐被认为是国内最好的地下乐队,他们在地下乐队中的
号召力来 自成熟的音乐和朴素的生活,但更重要的,可能和主唱、词作者吴吞个
人有关。或者说,他在 物质和名利方面表现出来的态度,和他们在舞台上树立的
克制的批判形象是完全一致的。他们 的歌词仿佛长满毒刺,以大量的排比配合整
饬的节奏,以段落的划分配合节奏的复杂变化,以 产生推进、积蓄和爆发的效果
;其中暧昧的部分好象音乐中大量的噪音装饰,只有在整体的背 景下才体现出意
义——这也可以看作摇滚乐的一个特点,即强调现场的感觉和体验。

  《中国龙》里的无能者形象,来自我们每一个人的周围,它如此具体,以至于
习惯了阅 读诗歌,或者善于总结的人不知道所言何物;《油漆匠》的具体指向,
在副歌上得到了说明, 有几次演出,他们的合作者身穿白大褂,以红漆涂抹全体
乐手,导致了观众血液温度的上升; 《行动》则更加无须解释,我总不能说他们
在批判群众的盲目吧,这也有点太图解了……有时 候,舌头的修辞让人想起少数
民族文学的比兴传统,它们利用了最本能的经验和联想,但在大 量比喻中间安插
的关节,像《靶子》中的“只有野性的钥匙才能打开人性的锁/只有合法的强 奸才
是真正的暴力”,却突然地砍伤了看客麻木的神经。

  对于诗人他们太单调,对于哲学家他们太直接,对于市民他们太缺乏情调,对
于他们自 己,他们当然再合适不过。况且,在眼下那么多怒吼着自由的乐队中,
他们唱出了机锋,也唱 出了警句,然后他们唱出了只有在超越了愤怒之后,在人
性和历史层面上才有的高度。



  饱受争议的盘古乐队有过这样的歌词:“死亡不是一件最可怕的事/有比死亡
更可怕的事 /你们天天这样生活工作/就是一件比死亡更可怕的事”,痛苦的信仰
乐队有一句著名歌词:“ 你的热血哪去了”,北京的朋克乐队无政府主义男孩则
干脆有歌名为《我们决不妥协》,如果 仅仅谈论音乐,或许我们应该用这些更直
接的歌词来做铺垫。那些冲锋在最前沿的新摇滚战士 ,正在以牺牲艺术性——或
者说反艺术——的极端方式挥舞吉他。但毕竟我想还是慢慢来吧, 在这个先锋文
学逐渐被新的权力金字塔控制的环境中,我们需要认识的,又岂止是歌词?如果
文化的命运总是被它自身的积累变成体制,产生利益和规则,那么新音乐带来的就
不仅仅是思 维与表达方式的改变,那,也许是一种根本的立场的出现。

  音乐,所谓大众文化,杂居在艺术和娱乐之间的另一个世界,需要我们重新接
通精神和 现实之间的联系,有时候,这联系像电弧一样不可捉摸,但也因此强烈
、美丽。



相关网站:

暗地病孩子及PK14 http://www.sickbaby.org/

左小祖咒 http://www.zuoxiaozuzhou.com/

其他

http://www.dakou.com/

http://www.xmusics.net/

http://www.sorock.com/

http://www.modernsky.com/


TEXT&COPYRIGHT:颜峻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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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2001年6月8日凌晨,区别于绘画的透视法,我发明了“时间透视法”,我想
去申请专利,考虑到他们会把我当成傻子,于是我放弃。
   关于它的论文,我以后会公布,以后再说。
   可以这样加上一句了,总共是:AKIRA(1980~2001),诗人、动画家、导演、发
明家。生活过、恋爱过、沉默过。
Akira:连做梦我也希望自己已是动画家.Http://Ravener.yeah.net or Http://192.168.47.

※ 来源:·荔园晨风BBS站 bbs.szu.edu.cn·[FROM: 192.168.47.99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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